20平方米的小屋被火舌肆意舔過,焦煳味和無奈感沉甸甸壓下來,被漆黑的承重墻勉力支撐著,在旁人眼里,這個曾經的家,無疑已是廢墟一片。
李興剛拎著工具箱,跨過警戒線,小心翼翼邁進滿地的物品殘骸間,消防救援時留下的水漬裹著灰燼,很快浸濕了他的褲腳。環顧屋內,李興剛很快鎖定一個角落,那里墻皮斑駁的痕跡比別處更加明顯,殘留的木頭書柜炭化程度也更重。李興剛心里有了數。
索跡尋蹤、讓灰燼“說話”,他的任務就是直奔起火點、找出火災“元兇”。這么做,既是為了搞清火災背后的原因,又是為了讓人們從中汲取教訓,避免類似事故再次發生。
作為一名火災事故調查工程師,只要跨進火場,就得給事主、給公眾一個交代,不刨根問底揪出“真兇”,李興剛覺得,連自己心里那道關都過不去。
▲工作中的李興剛。受訪者供圖
廢墟里的真相
李興剛今年42歲,頭發白了一多半,也沒尋思過要染一染,倒是同事時不時會打趣一二,“你這是為火查白了頭啊。”他聽了赧然一笑。同事們跟他見面打招呼的方式也有點特別,“你最近外出少啊,看來火災控制得不錯。”
的確,作為北京市海淀區消防救援支隊法制與社會消防工作科的一名火災事故調查工程師,李興剛的大部分工作時間不在辦公室,他的戰場在廢墟里,在火場殘骸之上。
一場嚴重火災后,現場往往只剩下漆黑的墻壁、凌亂的殘骸,而救火過程也不可避免地會對現場造成破壞。起火點在哪?起火原因是什么?諸多待解的疑問,需要火災事故調查員跨過警戒線,仔細辨別每一片殘碎的金屬、每一段燒焦的電線,通過蛛絲馬跡探尋答案。
李興剛是歷史學專業出身,2002年大學畢業后,他考入北京市消防救援總隊(原中國人民武裝警察部隊北京市消防總隊),經過半年軍事化管理集訓、一年多基層消防救援中隊鍛煉,2004年,他進入北京市消防救援總隊火災調查處,成為一名火災事故調查員。
“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李興剛覺得,無論是研究歷史,還是與火場無聲對話,兩個看似相隔很遠的行業,其實秉持的是同一個重要原則——講證據。
而不管是人證還是物證,單一的說法都不可靠,痕跡看上去是固定的,但有時候也會“說謊”——火災撲救、人員撤離,都可能對現場造成嚴重破壞,進而干擾火災調查員的判斷;物品的原始擺放位置、家用電器的開關情況,甚至是事發時窗外的風向,也可能將調查導向錯誤的方向。
▲李興剛的工作需要“明察秋毫”。受訪者供圖
李興剛有過被誤導的經歷,現場痕跡告訴他,起火部位在窗臺下,但其他痕跡又表明,火是從另一個方向蔓延過去的。矛盾的痕跡物證,需要他找到更多證據佐證或者推翻。
火災發生的原因復雜,世界上不會有兩場相同的火情,但在李興剛看來,任何火場,大到幾萬平方米,小到幾平方米,只要不是人為縱火或者爆炸起火,一般來說只有一個起火部位。它就像火災真相的“七寸”,精準地找到它,是火災調查的基礎,也是一名有經驗的火災調查員要具備的基本功。
門板上的數字
這是一項非常依賴經驗的技術活。上世紀90年代末,我國高校才第一次出現火災勘查專業,更多實用理論,靠的是前輩們在火場里經年的摸索積累。
入行之初的李興剛,揣著此前的專業培訓知識,作為助手跟著前輩進場,直接一臉懵圈,“都過了火,全是殘骸,無從下手。”但師父往往只需掃視一圈,就能有大概方向。那時他覺得,自己的師父是“火眼金睛”。
而實際上,經過近兩年“多跑”“多悟”的火場磨礪,李興剛才真正懂得,師父的敏銳背后,是經驗打磨出的緊密邏輯研判——過火木質結構的塌落是有跡可循的,炭化程度不一,嚴重處一般指向起火點;同樣是變形變色的金屬,但損壞程度細微的差別,就是現場能夠“開口說話”的物證。
“這些痕跡就擺在那里,但如果光看、只聽,不自己找規律,下一次到現場仍舊大腦一片空白。”5年前,馬博從中隊來到海淀區消防救援支隊機關,跟著李興剛學習火災事故調查,也一度經歷過師父當年的同款茫然,李興剛又把經驗傳授給自己的徒弟。
▲工作中的李興剛。受訪者供圖
一脈相承地,李興剛的經驗也大多來自火場,其間,有抽絲剝繭終獲真相的釋然,也有自我督促不敢稍忘的遺憾。
獨立工作的頭幾年,一個現場讓李興剛印象深刻。當時起火的,是大興區一處平房。救援人員在屋內發現一對已經遇難的母女,她們雙膝跪地,臉朝下趴在床邊,身上沒有過火痕跡,初步判斷是濃煙吸入過量死亡。然而兩天后,尸檢報告顯示,二人心臟位置有出血點,屬于他殺,而火災很有可能是嫌疑人要毀尸滅跡。公安部門進一步開展調查追蹤,沒多久,嫌疑人被捉拿歸案,也對殺人縱火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案子雖然破了,但李興剛回憶說,在現場甫一看到遺體姿勢,他心里就產生了疑惑——起火點就在床邊,母女倆卻沒有逃生的舉動。“如果我當時經驗豐富,或許一眼就能看出她們在火災發生前已經死亡,真相就會早一點到來,嫌疑人就會早點落網。”
李興剛把這件事當作一次警醒,不斷告誡自己,還可以再細致、再認真、再執著一些。
多年后,他再次遇到似曾相識的現場。冬日的果園自建房內,母子四人的尸骸已被燒焦,現場調查人員初步研判為爐火引燃雜物引發火災。但李興剛和同事們覺得不對,就算一家人在睡夢中沒來得及逃生,也不太可能全部整齊地躺在床上。在繼續勘查現場時,他發現門板上寫有一個電話號碼。“外來務工的母親帶著三個孩子,北京沒有親友,那這個寫在門上的電話會是誰?”
這一次,他沒放過細節,第一時間把線索告知警方。在聯系電話號碼主人時,對方躲閃的言辭引起了警方注意,經過進一步調查和審訊,證實了號碼主人就是制造了兇殺案后又縱火的嫌疑人。
“真兇”究竟是什么?
不過在徒弟馬博的眼里,李興剛的認真細致和一股子較真勁兒已經到了極致,“他拒絕淺嘗輒止,凡事都要刨根問底。”
舉例來說,近些年來,電動車、電動自行車火災事故頻發,李興剛和同事會學習電池制作安裝技術;電器電路引發的火災現在仍是居民火災的主要原因,他要去認識不斷更新迭代的家用電器,廢墟灰燼就是他的第一手課堂。
▲工作中的李興剛。受訪者供圖
物證之外,人證也是火災調查的關鍵,長期的工作經驗讓他總結出一套自己的方法論:“見什么人問什么話。”“每個人看待火災的角度不一樣,側重點也不一樣,對看到的情況還原度也不盡相同。”
為此,李興剛要問得足夠詳細,“你當時在什么位置?當時是什么時間?當時光線什么樣的?你看到的是煙還是明火,火苗騰起有多高?煙彌漫范圍有多大?”
哪怕是在同一起事故中,詢問不同對象,問題也不盡相同,李興剛舉例,在一起高校化學實驗室爆炸事件后,詢問項目老師的重點在于實驗材料、藥劑種類、性質、數量,而詢問實驗員,則要側重實驗操作細節和是否按照規范操作。
問不清,搞不透,李興剛覺得連自己心里這關都過不去。一起火災中,兩間干貨倉庫起火,商家損失嚴重。通過現場勘查,李興剛很快找出了起火點,但事故原因懸而未解,李興剛就是安不下心——臨近搬遷的倉庫早已拉閘斷電,不存在電路故障;通過監控,排除了人員滯留倉庫吸煙的可能;倉庫里放的是蘑菇等干貨,也沒有自燃條件。“真兇”究竟是什么?
幾番進出倉庫,他終于發現,倉庫角落里的一包粉末物質很可疑,雖然被火燒得差不多,但看得出有別于食品。倉庫主辨認了好久才想起,這是他特意放置的干燥劑。經實驗室檢驗,這包干燥劑內有易燃化學物質,正是在溫度濕度適宜的條件下,它成為了這次火災的元兇。
17年進出火場,李興剛的調查結果五花八門,有些起火原因看似“無巧不成書”,卻值得所有人警惕:一戶人家陽臺起火,沒想到“肇事者”是窗臺上的水晶球,在陽光照射下,它像個凸透鏡一樣,聚焦點升溫,最終引燃周圍雜物;還有汽車座椅著火,竟然是乘客下車后座椅自動后移,擠壓了偶然掉落到下方的打火機點火按鈕。
火場淬煉出的意義
李興剛的同事們常說,火災事故調查是消防救援機關單位里最基層的崗位,但也是需要在外工作時間最久的崗位。
重大事故發生后,李興剛往往會被抽調到專案組,半個月、一個月不回家再正常不過。就算在平時,手機也得保持24小時開機。火災的發生都是偶然,無論調查人員是在休息中還是睡夢中,火情就是命令。
▲對李興剛來說,火情就是命令。受訪者供圖
這是一個需要耐得住寂寞的工作,對調查員的生理和心理也是巨大的雙重考驗。
幾年前的一個冬天,海淀區一房屋起火,初步判斷是由電線短路所引發,但要最終下定論,需要更確鑿的事實證據。電線短路后通常會發生熔斷,在現場找到電線熔斷后形成的熔珠,就是確定火災原因的關鍵。
那天,李興剛和同事頂著照明燈,在寒冬臘月的冷水里泡了三四個小時,凍得蹲在地上直打哆嗦,清洗出了好幾十米長的電線后,終于找到了只有半顆米粒大的熔珠。
還有一次重大火災,起火點位于地下空間,物品燒焦后的氣味久不散去,李興剛佩戴著防毒面具、護目鏡,通風設備也一直在出口處運行,但只要工作10分鐘以上,眼淚就止不住地往外流。那次專案組的現場調查進行了近一個月,馬博還記得,任務結束后,師父得了肺炎住了院。
偶爾還會有外傷。需要提取物證時,搬挪家具殘骸和坍塌的木質結構、金屬框架也是常有的事兒,皮膚劃傷、磕碰也就在所難免。
也正因為如此,很多專職火災事故調查員干了幾年后,會考慮調到別的崗位。其實,參加工作一年后,李興剛就拿過全北京消防系統“3+x”技能比武第一名,獲得過三等功,有了調入機關工作的機會。
但是,成為火災事故調查員以后,他對生活和人的理解漸漸發生了變化。災難來臨時,人們忙著逃生,忙著救援,有人因火逝去,有人家破人亡,也有人身陷囹圄,還有人一蹶不振,盡是各種況味的悲歡離合。李興剛覺得,比起剛工作的時候,自己更靜得下心了,也更通透了。與火場廢墟進行無聲對話,是他最冷靜克制的時刻——手里有責,要給亡者交代,給事主交代,給公眾交代,也給自己交代。
在李興剛看來,重大火災的背后,往往會涉及多方責任,有監管不力、有私下交易、有質量問題,還有長期對安全隱患的漠視。火災原因調查,為了讓人們警醒,也為了讓這些問題一步步得到改進。比如,十幾年前,居民樓著火后蔓延速度快,后來經過調查,發現癥結在于建筑外保溫材料耐火等級低。這些年,住建部門提升了要求規格,曾經“火燒連營”的情況幾乎絕跡。
李興剛說,進步在一點點發生,這便是他工作的意義。
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編輯 李彬彬 校對 李立軍